白 夜
邓跃东
一
河边的那排木屋茶店,是朋友辉君常喊我夜谈的地方,没有明亮的路灯,没有嘈杂的市声,透着几分夜的温柔。有时我们并不点茶,叫上一壶白开水,辉君只需一个诚恳的倾听对象,气氛到了,话儿就拉得远。我一般插不上话,间或给他的茶盏里续上一点水。他用拇指和中指夹着茶盏,并不马上喝下,要一口气把说着的那句话儿道尽。而他的眼睛看着窗外,目光似乎透过窗户,穿过无边的夜空,到达远而又远的地方——
我少年时候,是村里著名的夜游神。夜里从不读书写字,哪里放电影、哪里唱戏、哪里耍灯、哪里有村干部开会、哪里有人打牌,谁在哪里干啥,我都清清楚楚,以至成了村里的娱乐活动预报员和通风报信的狗腿子。夜里实在没有扎堆的地方,我也要把几个院落走一遍,不放过一点希望。这成了我的一门功课。别看我夜里东游西荡,这让我及早洞悉了乡村社会的七七八八,我比同年人入世得早。
一个秋夜,月光朦朦胧胧,正好能看清路。我把村子的每个旮旯都踏了一遍,能说上的话都说尽了,然后晃悠悠回家去。走过水塘边,穿过一溜篱笆,来到离我家不远的一座木屋前。屋里多数人已经睡下了,唯有灶房边的杂屋里亮着灯。杂屋没有窗户,只有一扇旧门,光线从门缝里射了出来,还伴着窸窸窣窣的声音。谁在干什么,这么晚了。走过门口时,我听到哗啦的水声,马上明白有人在洗澡。谁这么晚了在洗澡?我不经意地停下脚步,把头贴着门缝望了一眼。妈呀,是女主人坐在澡盆里,身子正对着门呢!我吓得半死,赶紧抬腿走开了,心里蹬蹬跳个不停。
谁知,这随意的一瞥,把我紧紧地吸附上了,无尽的沉吟穿越了漫长的岁月。
乡里传言,碰上女人洗澡,眼睛会肿三天,是倒大霉的事。都说要用艾草煮水、加头胎人乳洗三遍才能消肿,而且随时可能复发。怎么办?我停下脚步,我不想走,也根本走不动。我又悄悄倒回去,四下张望一阵,确定没有人,慢慢蹲下身去,把眼睛紧紧地贴在门缝上。
女人快要洗完,从澡盆里站了起来,身子修长白皙,皮肤上冒着热气,还飘出“立婷”牌香皂的气味。她用毛巾抖着湿头发,有几滴水穿过门缝落在了我的脸上,凉凉的,让我打了一个激灵。我赶紧抬起头,紧张,害怕,发抖,口干。我有十四、五岁了,身子绷得很紧,又担心有人突然出现,就来回张望着。我不愿离开,也不怕肿眼睛,又凑了过去。两人只隔了一米来远,一切太突然了,让我目不暇接,不知看什么好,白花花的一片。我神魂颠倒,血流加剧,眼前一片晕眩,身子差点碰到了木门上。多亏她站起身了,她要是坐着,两人完全是平视的,估计会看到外面那双贼眼。女人开始擦拭身子,我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慢慢移动,好像是我在给她擦拭,把每个地方的水珠都抚去了。她转过身去擦拭腿脚,腰是弯着的,弧线美极了。因为点的是煤油灯,只能看到一个轮廓,我总想看清楚一点,眼睛睁大,往前凑了又凑。她家杂屋里头关着几头猪,轻轻地哼着,我觉得她家的猪都是幸福的,甚至想变成一个猪。女人的脚踩到了地上,然后提起澡盆哗啦倒水,水从门下流了出来。我看着她穿好最后一件衣服,然后起身迈步,才发现布鞋湿透了。
我快步离开木门,心里砰砰地跳着,突然发现月亮升起来了,到处都是明晃晃的。四下有没有眼睛呢?糟了,不是有月亮,月亮看到了我,第一次作贼就被发现了。
二
这已不是第一次听辉君说起这段遥远的艳遇了,几乎每次酒后茶余、周围安静的时候,他都要讲一次。女性朋友不爱听,说他拿异性开心,后来只和我探讨那个身子的无穷魅力。我也想不明白,二十多年了,他怎对一个女人的身体那么沉迷,又没产生情感,偶然的遇见,何况是那个年龄。我以为辉君有道德负疚感,就说,这又不是故意的,很多人都不经意间看到过异性的身体。他说,不是的,是害怕,一直都胆怯着,不敢面对她。辉哥平时的言行是得体的,他的回答倒让我迷惑了,我想起前面说的传言,就笑着问他,你的眼睛到底肿了没有。辉君看着我说,比肿了还难受——
那一晚回到家,身上烧得厉害,一直没有睡,总是浮现出她白皙的身体。太突兀了,一下看到了一个女人的全部。平时在学校听年龄大的同学聊过这方面的事,也到镇上看过香港的艳情录像片,反应也不至于像这样。想不到女人的真身会产生这么大的威力!我身体里的那团火好多天都没有熄灭,不吃饭不觉得饿,干了活不觉得累,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身子。
第二天早上去上学时,路过她家门口,我有意往杂屋门口看了一眼。坏了,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,是被洗澡水浸透的。我想过去踩上几脚,把印子踏平,可是女主人忽然出来了,笑着跟我打招呼,小辉今天上学这么早!我应声问了个早,翻身上了单车,一路打着口哨装平静,其实是睡不着才早起了。
这一天上课我都没心事,上数学课我还摆着语文书,只盼着放学早点回去,把那个脚印弄灭,弄出破绽一切都麻烦了。当我赶回来故作轻松来到她家杂屋门前时,那个脚印却不见了,好像是干掉了,又像有被蹭去的迹象。我心里更没底了,上下直打鼓。
到了夜里,我一边想着她的身子,一边想着那个脚印,辗转反侧,又惊又欢。从她白天的表情看,我觉得她好像知悉我的窥视,留下一个面子,或是等我开口,怎么解释。但也不敢肯定,她脸上跟往日一样自然。为了弄清楚,有天下午趁她不在家,我利用和她儿子玩的间隙,悄悄地到柴门后看了一眼,往外的视线较为开阔,但不知夜里是否能看清,可夜里又不能来试看。
一连几天,我都走了神,似有炸雷随时响起,我将会体无完肤。这是多么无耻的行为,要是说出来怎么见人。论辈分,我该把她叫婶子,她的大孩子只比我小几岁,要是她告知我家里,我肯定死定了。后来想了几天,我觉得还是要诚实地向她承认错误,乞求原谅。她是长辈,既然现在还未说破,应该会给我一个机会。
我在一个早上正式来到她家,俩人在门口就碰上了,我紧张得不敢说话,准备好的词全跑了,只是傻乎乎地笑。她也对着我笑,还是说着前几天早上那句话,小辉今天上学这么早!看她脸上的表情,好像并不知道我的龌龊,又好像是一个长辈的宽容大度。
后来又会面几次,我还是想坦白,但她并没有什么异常,是不是不让我说,万一她不知道不就难堪了!我那时算是知世较早的,我想不清楚时,就站到她的一方来设想,即使知道我的不敬,该如何处置,从她平常的心性看,是不愿道破的,撕开了遮羞布,以后无法相处;她要教育我,会跟我谈的,最少不会大骂,毕竟我是个孩子。我就不启口说那些话了,望风而动,小心为好。
我很少去她家玩了,以前跟她的大孩子经常疯玩的,见面了我也很少说话,问好一声就走开了。有时我绕着不过她家门口,但也在田坎上碰上了,她会问我到这里干什么,我就随便编个理由,她又是一笑。我心里还是不踏实,她越是轻松,我越觉得沉重。为了显得自然,我硬着头皮多次从她家门口经过,甚至有意让她看到。
等待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,我的心情渐渐舒缓一些,看到她没有以前那么紧张了。那时我已到青春期,身体里有一股莫名的燥热在翻滚,想着那个夜晚的偶遇,我有时控制不了自己,夜里不自觉地往她家的杂屋走去,很想再见到一次。我远远地看到门缝里射出的灯光,心里紧张不已,不停地张望。虽然夜里没有月亮,可我觉得四周亮于白昼,好像有无数的眼睛在看着我。有两次,我都听见哗哗的水声了,以我的观察定是她在洗澡,其他人洗澡一般不在此时此地。我想着她的身子,又想着她的笑容,脚步怎么都迈不开,十几米远的距离硬是不敢过去,像个贼一样蹲在大树下。
我有了煎熬,难受不已,后来壮着胆子去过杂屋边几次,每次中途又退回来了。这是为什么?我知道还是那个身子,既吸引着我,又排斥着我。
不久,她家翻修了砖房,洗澡更加隐秘了,什么声音都听不到。我没有感到遗憾,反而庆幸她家修房让我断掉了念想,没有了一点靠近的办法。但我还是不踏实,是不是因为我才换掉了洗澡的地方?尽管后来我跟她多次会面,我还是不自然,而她向自己的孩子当面夸赞我,说小辉懂事了,都不太说话了,功夫都放在书上呢,你要向小辉学习!我话少是因为心虚,并不是埋头用功,可这话怎么听,像是说给我的。她是在拉我吗?她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一片笑容,让我看到了笑容后面沉静的大海。
很多年里,我弄不明白她的笑容里到底隐含着什么,但可以肯定的是,如果她脸上没有笑容,结果完全不是这样,也许我会很用力,但伴随我的可能是漫长的黑夜。
三
辉君每次说到这里,都要久久地沉默,他把一口水含在嘴里,闭着眼睛,神思可能飞到了那个山村的门缝前。我说,这个人对你那么重要,她并没带给你什么,周围的好女人那么多,嫂夫人也很漂亮哦!辉君喝下一口水说,人都是不一样的,产生的意不同,你知道吗,在我青春迷茫的时候,她给了我一个清醒——
从那时起,我心里明亮了许多,对她有了一份真诚的敬意,好感超出了对待其他的婶子。虽然会面我没有什么话,但她走过去后,我会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,目送她远去。谁会想到,她宽大粗糙的衣服里面藏着一尊白玉。
她的面相较为端庄,平时觉察不到她的魅力,乡村繁重的活计把很多女人的美丽都遮掩了。这一点,估计她男人都未觉察到。她男人平时对她很啰嗦,有时骂得难听,她回得不紧不慢。他们吵架的时候,我心里护着她,用恶毒的话咒骂着我那个叔父。有一次,他们又吵架了,我正好路过,地上摔了很多东西,我看到她的背,以为她在哭。见有人来了,她转过身子,脸上还是往日的微笑。她对我说,长大了,要对女人好一些。我似懂非懂,也笑了笑。
我原来在村里很活跃的,渐渐内向了,在她面前一直不敢多说话。我也知道她对我很好,但越是这样越不敢靠近。后来我上了高中,回来得少,偶尔从她家经过,她要招呼我坐一会,还要倒茶拿吃的。我越是话少,她越是欣赏我,说我成熟了,找到目标了。我觉得她洞悉了我的内心,不自觉地有了压力,我哪有她说的那么好,我觉得对不起她在我眼前晃动的身子和温和的笑容。虽然其他人也对我这样说着,但感觉完全不一样。
后来,我也没有特别努力过,但心里澄明了,沉潜自若,高考出乎意料进入了省城的师范大学。我学理科的,我总觉得缺乏为人师表的内力,想办法调到了美术系,拾起了中学时玩熟了的画笔。我想表达心中很多的美感,好多的感受文字表现都是苍白的,只有画笔能够抵达那种悠深的意境。
我自认为对她很熟悉,因为我长时间都在想念,很想画一张门缝漏光角度的洗浴图,可是下笔就成了涂料堆,心里总有涟漪。我毕业很多年了,在圈内是有些位置的,但这张画就出不来。我内心清楚,我对那个身体并不了解。
因为专业涉及,我观看过很多异性的身体,模特、人体摄影、人体彩绘、欧洲的裸雕、裸游,还到澳门欣赏过一场脱衣舞。从艺术角度打量,都是美轮美奂的,但是没有感染力,没有少年初遇的那种震撼力。也不是审美疲劳,有时一下就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,反不觉得珍贵。可能是不能倾入个人的情愫吧,而她的身体展现得多么自然、多么宁静,那是庄重的,尊贵不可亵渎。
我有很多年未回乡里了,父母来到城里生活,我也想见到她。有一次出差顺路回去了一趟,我想买条裙子送给她,担心唐突,改为一条蓝色的缀花围巾,表面是敬意,实际是想表达内心里的歉意,还有慰藉。我有些紧张,一直想着该怎样说话。我的担心却是多余的,到了村里才知道她早已去了城里,跟女儿一起生活,十分愉快。这让我变得十分轻松,多年未见了,她在我心里依然是美丽的,多年以来的那个梦境没有被破坏。
那条蓝围巾一直没有送出去,有次被妻子翻出来了,她以为是买给她的,又觉不像我一贯的风格。我跟妻子坦陈了并不久远的窥视,她却能理解,两人饶有兴趣地交流过几次。我一直觉得,即使她丝毫不知我的不恭,但她带给我的心理影响却是真实又长久的。她何有那种力量?妻子说,你跟邪念作了剧烈的斗争,不敢走近,是在呵护内心敬畏的东西,不愿、也不能去打破一种美感,你胜利了。她还表扬我说,那个身体是一堂课,你从那夜长大了!女人感觉就是不一样,我很赞同她的感悟,我怎不是那个身体的学生,也许永远无法毕业。
妻子也产生了敬意,她提出有机会让她拜见婶子一次,看看无尽的魅力是从怎样平凡的身体里产生的。我答应了她。今年春节,我们一家开车回到千里外的乡下拜年,老屋多年不住了,住到了一个堂哥家。他说后屋的婶子一家没有回来,还是去年夏天回来过一次,人也不出老,打扮入时呢。
晚饭后,天已经黑了,我陪着妻子到外面转悠。我们来到婶子的屋前,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当年做贼的柴门前,用手指着留下脚印的地方。妻子说,别动,给你照个相做回忆吧。咔嚓一闪光,四周变成了白夜。
事情总有两面性,可能是一个黑夜,却成为一个白夜,这种转化的维度是什么……辉君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往下说着,丝毫没有停住的意思,而他拇指和中指夹着茶盏的动作凝固将有半个小时了,没有一滴水滴出来。